淑女挥弦一度义士候月三更
原来飞琼见那小儿安抚妹子状,蓦地想起宋复总不许自己哭之语。朦胧间觉那小儿之话却是说与自己的。宋复虽去了这些日子,总似还在自己身边,或者回头便看得见他。却不敢回头去寻,只喃喃开口相央他家去。
忽然想起,宋复似曾说过‘今日初一,住到十五再去’,今日又是初一,算将还能相守个十几日。恍恍惚惚又喜欢起来,想来见他的时候还有不少呢。张楚不忍,上前道:“公主须速速回去,还有安排。”
飞琼被伴当一催,忽又想起那话似是宋复在杭州说的。相隔日远,不知还作数否。心里一明一暗,一灰一喜。不知过了多久,到了伯颜府上。才入退厅,见秦越、洛英、沅湘、旻儿一齐迎上来,四双泪。,未及开言,门里迎出来宿卫。笑道:“教咱每好等。公主快接旨意!”
飞琼愣怔了一时,秦越、洛英忙扶他跪下。那宿卫并没带诏书,只宣口谕。听宣道:
“勘得许飞自作勾当呵,与平沙公主巴邻氏无涉。您本属无辜,为这上头牵连系狱,您那委屈的有。今得了根底,将没得许飞宅第一区,着赐巴邻氏。并赐卫士十二,照顾起居者。这般宣谕了呵!”
那内侍宣诏毕,笑吟吟道:“公主快些收拾,十二名伴当都候着了,即刻伴公主乔迁。陛下旨意,叫公主回来时立迁新居,也好新年添些新气象。”秦越不听飞琼应答,看他满面惘然,似有不解之意,低声道:“丞相正在内厅相陪伴当每。公主须快快接了旨。”飞琼垂头拱肩的,连着“嗯”了几声,总不动作。
秦越与洛英只得扶他叩头。宿卫忙扶公主起来,见他目散无神、举止滞笨,比之从前形影,不啻换了一人。看来传言非虚,是失心疯无疑。宽心之余,也觉有些可惜。道:“公主速速去罢,好叫陛下欢喜。”飞琼呆呆的只是点头。
沅湘见他总无吩咐,自己作主,向内侍道:“婢子四人一向伏侍公主。如今公主有症候,须有女人服侍左右照应。止婢子四人随公主往新居,告乞天使允准则个。”怯薛道:“你每照应不到,不能安分,就是添祸。”沅湘道:“长生天看着,咱每只照应公主起居茶饭,必不生多事。”那怯薛心想:一个失心的疯子,四个弱女,未必生出事体;况又未夺封号:也不可十分折辱他,面上须过的去。因道:“可以行得。”
沅湘千恩万谢,扶飞琼出来。十二武士一齐抚胸行礼:俱是身长丈余的色目壮汉。挎着刀,个个横眉怒目,面露凶光;似秃鹫野狼,望之胆寒。秦越本是胆壮的,心里一时先生了惧怕。觑飞琼背伛伛的,走一步摇摇颤颤,毫无主见。心里慌了,只是叹气,只得搀飞琼上了马。
伯颜二子买的、囊加歹走出来,与宣旨使者递了一封厚币。那宿卫行个礼出府,就来看轿马。一行即往许飞府上来。到了门前,朱门已退新红,金锁方生绿锈,尚余封皮痕迹。说不得门庭寂寥。
谁知前面马一声长嘶,掀翻了公主,骨碌碌从马背上滚落下来。宿卫慌得去看时,公主躺在地上,抱着膝腿,口鼻里都是血,痛得抽搐了;详情是摔折了腿。秦越等都惊着了,方赶来扶时,已被武士扶起,直往寝居里来。进到里面一间院落,便是原许飞所居处;东面书房题额,已全被横生枯竹覆住。许飞原居北厢,此刻将公主送至南厢。
洛英见飞琼进了房,就要跟来,被武士推一个趔趄。洛英不敢峙气,只赔笑道:“婢子一向贴身服侍公主。公主在楼上,婢子在楼下,可使得么?”武士道:“忙什么!先请公主上楼安置了。”洛英巴在门口,不敢动怒,只能暗里咬牙。
旻儿走来敛祍道:“外客房收拾得几间,请军爷胡乱住些个。”武士指了北厢房道:“上头吩咐叫护公主周全,俺每片刻不敢松懈。这北厢便是俺兄弟轮岗上夜之处。你每外头住去。有话有事,进来告禀!”
旻儿因出来把话对沅湘、秦越说明。秦越怒气上冲,就待进去理论,被沅湘一把拉住,低声道:“只索听他罢。免得赶出咱去,更不好处。”武士且又检视各处,将兵刃等尽皆收入了北厢。秦越等素日的兵器一概没去了。
却说为首的武士挟飞琼上楼,绕过三扇紫檀屏风。复看陈设,金碧炫耀,一脉胭脂香暖。笑道:“吕相公直这般会作耍。”飞琼看东面白玉镜台上,正放着八宝海马葡萄铜镜。一个黑酸枝木仕女妆匣半开,各色头面如云月簪、银帘梳、凤钗、如意目不暇接,眉黛胭粉称是。别物尚罢了,唯有十数枚桥梁钗没收起,大剌剌堆在案上,各各竹纹花头,皆尽奢极妍,巧出天工。
飞琼看了眼,伸手往地上一拂,大半摔坏了。再看床上悬着真红聚八仙细色锦帐,一对水林檎锦上天花绣枕。两床青绿簟纹锦被,压着四枚坠床角缕金银香囊、那一丝丝辛香又追魂摄魄、侵肌蚀骨而来。飞琼拖着腿就往床上一倒。
楼下洛英合了创药,奔上楼,要来替敷药时,武士仍在跟前侍立,决无离去回避之意。洛英被两双眼一盯,那里还敢与他宽衣?放了药,顿足下楼。自此飞琼卧床不起,躺到一个月上。洛英等若上楼侍奉,就有武士一旁监视。往见飞琼形同槁木,状似痴颠,坐在床边,两眼呆瞪瞪的。他姊妹出门时,武士便暗里跟着。尤是秦越被看最严。
一月都无异动。武士原本谨慎,渐渐看几个女娘也都寻常;公主独自待着时,就呢呢喃喃,语如梦呓。都暗笑:“这样人家,不知平章防闲什么!”只等车驾去上都,就可消闲些。这里面无人信博教,都是达识蛮,若非领命,都不屑与异教人语。内中一二个不甚守规矩的,却也趁空与洛英等摸手擦肩,意思要白夺便宜。那头领斥道:“这些女子皆是污浊不堪之‘卡非儿’。汝若自甘堕落,必堕无穷火狱。”几人也便消停。
却说阿合马自许飞服罪后,气焰尤甚。又去年闰月,今年天气回暖颇早,桃花比去年早开了十数日。朝中商议着,定于甲寅日幸上都。仍如旧年例,以阿合马留守大都,便宜任事。此是每年阿合马最得意时——留守中书,政得专主。又使皇太子真金先行巡北境,诏伯颜随。皇帝且谕:“伯颜才兼将相,忠于所事,汝不可寻常遇之。”太子敬领命而发。余众也预备车驾北去不题。
却说飞琼这边,仍日日高卧不下楼。纵从竹回翠,春花胜锦天气,也不出门,也不凭栏。十二武士偶然来检视,都只见一张惨白的脸,一双枯目;恹恹倚在床沿上,一丝活气也无。众武士见他如此,越发连监视的心肠都没了。只盼这活死人早日蹬了腿,就可回去复命。
谁知这日却见侍婢中的一个抱琴进了小院。轮值武士急来盘问时,那侍婢告说:“公主罹心恙,是哀伤烦忧所致,容易不能治好。婢子想乐能疗疾,故要为公主抚琴。俾公主听见,略为遣忧,便是婢子一片孝敬心了。求军爷恩准则个。”武士道:“你怎知乐曲能治病?”沅湘道:“婢子也无把握。只是公主心病迁延日久,再迟恐不能救治的好。没奈何,死马当活马医。”
那武士早看准了此女骨重行迟,绝非习武的人,本不甚在意;自己监守也生烦,乐得听听曲子,因点点头。沅湘满口称谢,就要上楼。那武士叱道:“要弹琴奏乐,也不消当面厮见。你只在楼下弹者。”沅湘只得住步。院中原有青石台,便将琴向台上放稳。自己端坐,屏息调至,一扬手,琴音悠然而起。
武士不暇看他,只瞟着小楼。不过一炷香工夫,沅湘一曲已毕,千恩万谢地抱琴告辞出去。那小楼前也没一个人影晃出来,武士方放了心。至次日沅湘复来,照旧弹不一刻便出去了。
到第三日,沅湘方弹毕止音,忽楼上传来嗽声。那武士心道有事,飞身上楼,却见飞琼倚床坐起来,偏着头,直着脖子,道:“弹得好!我也要弹琴。”趿着鞋,跌跌撞撞的却去揭壁上挂的琴。满口谵乱不清,不知说的什么。心知他癔病发作,却觉好笑,并不拦挡。
见他取琴下来,也照样把琴放在桌上,却歪歪斜斜,不成架势。又见他拱肩垮背的坐了,却把琴上上下下乱摸乱拧一阵,恰似婴儿把弄玩意。好容易摆布完了,将双手置于琴上,拨出一个音来。隔了半晌,一音已绝,又出一音,如此弹弄。没头没绪,全没乐曲之致。不过一个个死音发出,支离破碎,毫不粘连,听去好不气闷。
这公主倒似沉浸其中,颇得其乐似的。好容易他拨顽够了,心满意足,琴也不收,摇晃着走到床前,倒头闭了眼便睡。那武士大觉无趣,翻身下楼。
沅湘且喜道:“公主这不是好些了么!”又谢武士不已,自出去了。又过了数日,渐看的公主乖觉起来:每日度量着那琴婢将来时,已扎挣着坐到琴边等候;那琴婢弹到好处,他也有兴,便蹦价蹦价拨弄着应和。那琴婢亦颇耐烦,静候他闹罢了,复起手弹去。也有时,这公主微微的倒似着了恼。这琴婢弹罢,他只砰砰泼剌两声弦,把琴一推,便倒上床。
众武士渐生疑心。商议道:“这几日预备皇帝启驾,相公每都忙着起程。城里进进出出的,平章叫咱每着紧这里的事。我看别的不打紧,唯有这弹琴蹊跷。平章没见着,便说古怪,叫咱每且看他每有何动作。咱每看了这些日子,也没看出甚鸟。今日去回禀,平章却说我等不用心。我听说这公主十年前在西山上弹琴,大都旱了三年,那日竟叫他招下雨来;他虽风傻,恐怕这邪门巫术还灵验。咱每却看不出,如何对付?”那为首的是个百户,笑道:“他已是个失心疯,弹也不成调。倒是那养娘弹得也好,乐得咱每日日听曲子燥脾。”
有一个爱听汉乐者甚精细,道:“且住!这些时候,大都里《胡十八》越发传得响了,都传着此曲是个女人做的。这曲子言语里犯了平章,今又是平章主政第十八年。平章生憎此曲,就为这曲子呼喇巴传开,平章今年本不欲留守大都;皆因今年南方税皆纳全税了,公田数也理算将清,各科首度纳全,闻说还要备办东征事,不敢交与别人,故而陛下定要留下平章守中书。我想这《胡十八》流行,必有缘故。这弹琴奴婢却是个高手,敢是与他有甚干系?”
武士闻言,都生了警惕。那百户满不在乎道:“这又多事!他素日来弹,也不是《胡十八》的调子。平章是畏公主真有异;这一个汉儿女怕甚颓!”又一人道:“汉人也多有邪术,不能不防!这女子万一真凭着琴治的他好,怎么处?”又一人焦躁道:“这样人家,平章就自己处置了,也不知有多少。都杀了岂不完事?”
又一人道:“却又来,他是真金太子力保的。前几天真金临北行前,还问公主近况,就点的这沅湘入宫去报。那是平章唯一怕惧的人,岂敢为这些事得罪他。”一人道:“休说!等皇帝都去了上都,平章做什么不成?唯有日后对出来,杀公主的罪责,仍须咱兄弟担承。”旁人都点头道:“正是这话。咱兄弟犯不着送了命。”
一人道:“既是这么说,咱每从明日起盯住了那弹琴女使。不教他再弹,看他如何。倘便生出什么事体,咱每悄悄开发罢休。”
至次日,果见沅湘抱琴进来。那看守的武士已留了心,也不作声,只细审沅湘举动。却见他放了琴,却从袖里慢慢抽出一柄剪刀。那武士手已握上刀柄,暗思:他今番要做下了!且看如何?却见他持剪,却移将手爪去。那武士自松了手,暗道:渐愧!他只是修指爪。
原来沅湘琴艺高拔,甲长甲短无碍。因女儿家好容饰,故双手小指都留得寸许指甲。此时修甲,却将两枚长甲齐根绞断,锉磨半日,将左手甲个个修的圆实,这才完事。复向武士笑道:“从前弹琴,都不记得剪指爪,弹得粗疏,今日修正则个。”那武士谨记昨夜议定的法度,只待他要弹时,打断道:“从今起不许再来聒噪。快去,快去!”一面说,一面冷眼看他行止。
沅湘面上始有惊诧,继而带出伤感来,只叹说:“已过了春分,眼看清明。柳条俱刊新绿。公主病还不望好,待何时再踏青去呢?”那武士听他感叹出一篇,也不理论,余稍瞟着小楼前毫无动静,只推他道:“快去,快去!休讨野火!”沅湘只得抱琴离去。小院里自管无事。
看看一个时辰过了,那外面等着的武士早已不耐时,果看见府门敞开。有人出来,正是沅湘,四下望望,摇摇地走了。那几个武士你推我,我推你,都道:“来也!来也!看他怎的!”都跟在后面。
沅湘浑然不察,却走进了一座西番佛寺。几个武士直蹿上花墙,欲看底细。看安沅湘进了莲花生供殿,正仰观七宝。陆陆续续有几个喇嘛来说话点头。时佛事最盛,八思巴又是萨迦派领袖,在大都经年做帝师。如今大都方圆百里,寺庙林立,萨迦派供奉之例,人人都道得一二。何况这些色目人通中原、蒙古、西域语言,与各类人都打得交道,见闻最多,就要下去听他每讲论何法。
谁知看沅湘与喇嘛说不几句,旋离去了,又进一殿,却是大黑天供殿。这殿正如其名,并无灯火供奉,黑洞洞的。众人都栖在房檐宝轮下,以窥动静。一个武士急道:“这大黑天殿里锁的尽是萨迦魔女。这女子敢是要放魔女出来?”
又一个道:“从前八思巴帝师在,曾指这公主是个魔女化身。这里面或就有他原身。倘被放出现世,少不得那公主就此明白事理,仍旧出来作乱。这般祸害非小!”
另一武士不信,道:“你从前说这公主便是可萨汗国阿捷赫公主转世,所以能常换容貌、迷惑世人。如何又说他是萨迦魔女?”
那武士道:“休说!我想这各教原有相似处。还有国人,指他是珊蛮通天巫的转世,都是一般。横竖世间尽有邪魔,都是一道上者,不除须有祸生。”
又一个惶恐道:“万一我每看错了,那小楼里的早已不是公主。他已画成了这一张脸,瞒过众人耳目,到了这里,怎生处?便喇嘛里,也常有使人皮为面具的。”
几人都是笃信教义者,闻言都大生畏怖。见沅湘进殿半日了未出,都道:“罢罢罢!今日不是你,便是我!”都纵身下檐,抢进殿来。就见沅湘正触手魔女塑身上铁锁,似要解去。众武士心道:“不好!他要放魔女魂魄出了!”一人两步抢前,自后扼其咽喉。沅湘忽遭奇厄,不由伸手去扳喉间;那人愈加慌张,手下力气更大,紧扼不松。须臾,沅湘两眼一翻,闭气倒地。
众人都松一口气,复道:“糟糕!在佛院杀人,忒煞鲁莽。”那武士见这魔女倒地,只觉后怕。都道:“他没死透,合当如何?”一个道:“不可动刀见血,必致恶灵漏泄逃脱。”众人虽都有刀,就不敢动。
又有人上来照他头脸上摸索一回,舒气道:“这是他真容,不是假面目。”有人先出去,寻原与沅湘交谈的喇嘛,问他方才与那女娘说何事体。那喇嘛叽哩咕噜讲过一通:原来安沅湘想作供奉求福,不知萨迦佛寺礼仪故典,故来相询。
这武士听了也不则声,忙到大黑殿里把话与众人说了。都惊道:“这不是个没趣味么?原本无事的,累咱每白日里杀人。”一人嗐道:“这女子也不过他家里驱口,死了没妨碍处。”一人道:“正是。幸得没人撞见。”
原来这一处佛寺香火非旺,人烟僻少;这一进又是里殿,故半日无人。众人恐再迟被人发觉,将沅湘尸首裹起了,挟尸蹿出庙来。半日犹觉他心口余热未退。都觉胆寒,计议如此如此:“算他横死在外,咱每与买一口棺材,一者不教他每验尸;二者且钉死了,休放恶灵出来。”众人都应道:“倘那三个敢声张,一发杀了。”
且说飞琼憩在小楼,看看薄暮时分。一片夕阳洒将进来,斜照镜里,百无聊赖。忽然听得底下震天价叫嚷,旋成一片哀哭之声。细察其声,却是洛英、秦越一齐哭泣,不知何故。就见洛英赤红着眼飞扑进来,跳脚道:“阿姐,沅湘姐姐被人害了!”
那几个武士已逼进来,飞琼还在愣神。又问道:“谁死了?”洛英跺足哭道:“安姐死了!”飞琼眼滞口斜,只嗯了一声,明明是理会不得。洛英回头看几个武士,毫不在乎。恨不能拔剑斫之;那里能够!只能强遏满腔悲怒,只哭着去扶飞琼,叫道:“阿姐,你好歹去见安姐一面转来。你见他一面,你醒醒罢!”拉他便走。
飞琼倒甚顺从,也深一脚浅一脚下了楼。那武士知今日难开交,也不拦阻。任他出了小院进厅,一口黑漆棺材停在当中。秦越、旻儿都抚棺而泣。看见飞琼出来,哽咽难言。武士齐站在后,冷眼看光景。
飞琼捱到棺前,就去揭棺盖,谁知那棺已钉死。武士便叫:“公主省烦恼,这大姐今天猛可的害心疼,死在街上。亏咱每兄弟看见,盛了棺木殓了。”秦越闻言霍地站起,怒道:“人明是你每杀了,反推干净!”兵器都没没去了,只空手劈头便打来。那武士只两手一抓,秦越双臂即刻脱臼,倒在地上。一双眼赤红似能滴血,武士刀就勒在秦越项上。
飞琼全然不理,只盯着棺木喃喃道:“我看看来。敢是真死了?”只以手乱敲木棺不停。武士冷森森说:“棺盖已钉实了,公主看不得。咱每即刻抬去化了,免得惊动公主,更添病症。”飞琼两只手,便慢慢要从棺上放下,却拉起秦越。半日,飞琼却点头道:“这木头却好。”洛英闻言,不禁放声大哭。秦越下死里盯住飞琼。
飞琼又直指着堂前空地道:“怎么不放在那里?”秦越、旻儿、洛英听了,俱各愣住。为首的百户是日去回奏未归,众武士倒也不敢强僭。都想:“若教平章知我每平白闹这一出,也不好;不如过几日再开发。也须这几个女娘添些畏惧,免再生事。”因都道:“遵命。说不得我每吃些累守棺便了。”
秦越摔手叫道:“沅湘给人害死了,你不替报仇,好歹叫他入土为安。总然你得了风病,不成一点子人心也失尽了?”忽转身奔出府,瞬息间已无踪影。洛英急的大呼,那有秦越回声?飞琼拍拍手道:“都走了!走了好。”自走开,登楼睡去了。
众武士本严阵以待,不承想就这么化解,全无妨碍。都肚里冷笑,把心放实,背地笑说:“平章忒也多虑。这样疯癫人,倘能做下事,那地下鸡狗也升天了。”自此行为倨傲狂恣又加上十分。秦越不见回来,飞琼也再不见下楼。旻儿、洛英伤心之余,再不敢便出府门。
武士看守的责任一天轻似一天。沅湘棺就置于退厅,不许旁人接近。如此又是数日过去,众武士都闲得虱子出来。唯有夜里围着棺木,也觉心惊,就议着找处埋了罢。那百户不在乎,道:“我也会些咒语,就做法禁持。”因仍迁延不题。
这日忽有人来敲许府大门。武士开门看时,却是两个男子:一个青年穿着白麻衫子,裹着白巾帻;一个却是身披袈裟的僧人,生得眉高眼白,瞳仁外凸,面目甚凶恶。那麻衣青年便道:“请致意公主,就说故人来访。”
那武士见此人犹可,那僧人相貌实非善类,只道:“公主病中不见外客,去罢!”恰那百户过来,冷笑道:“让他每厮见不妨。人家迢迢万里的赶来,不见面,那能死了心?”就叫武士请出公主来。那二人听了,都不则声。
过了半日,听见门里有了脚步声,却甚迟缓滞重。又好一晌,见扶出一个女子,低头迈过门槛来,是怎样:头上乱揪着一个鬏儿,满鬓蓬松,只插了一枚钗,再无装饰。身上胡乱裹着披袍,隐见里面衣襟凌乱;脚下趿着弓履。雪白的脸,瘦的贴现骨头;两腮粘着几缕乱发,眼神空洞洞的,那里是当年初逢模样?惟有扣在壁间扶墙的一只手,骨瘦支离,愈形颀长——细似彤管,白如冰雪,还辨得是梦中形状。那麻衫男子再忍不得,躬身唱喏道:“公主长安否?王著来了。”
原来此人正是王著。来时曾探听得平沙公主落魄情形,有三分知景。此刻一见,仍是大出意想。万不料飞琼境况潦倒如此,心里热油煎沸,说不出的难受。谁知说毕一句,飞琼竟连句寒暄言语也无。王著只得轻声道:“公主,过堂风冷,屋里说话罢。”
飞琼还未言语,武士先道:“公主宅第,外客不得入见。”王著只看着飞琼,冀他开言。却看飞琼慢慢点点头,面上呆呆的。王著心里一酸,眼眶湿润了。旁边那和尚等不得,道:“一个失心疯子,问他则甚?”
王著仍不死心,又道:“公主,仲甫有事烦你。”飞琼手搭门板,有一下无一下的,碰击有声。眼直直看着地半日,口里叨着:“我仪图之,惟仲山甫举之,爱莫助之。”那武士久是惯了听他疯癫中犹掉书袋,尽说些人不能解的话。今见他见了人还如此,嘿的一声冷笑。
那和尚焦躁道:“王兄弟,走罢!这是不中用的。”不由分说,扯定王著袖口拽着便走。王著仍不肯去,被拉着走出丈远。回看飞琼,仍呆倚墙根,口角竟流下涎来。再不忍视,回头便与和尚去了。武士冷笑不已,这里又命洛英扶飞琼回去坐地不题。
却说王著与高和尚急去,高和尚见四下无人,叹道:“可见的这公主不中用,如今寻谁去?”王著摇头道:“太子叫咱每只等公主。”高和尚焦躁道:“太子是未见其实。咱每没做道理用他。可知失心疯不中使呢!”王著执意道:“过了今夜再看。”
高和尚知王著倔强,只可依他。二更时分,一钩新月夜深人静,二人看准月黑无人,纵身往万柳堂来,翻身过墙。王著来过几次,颇稔路途。因绕至回雪庭一间厢房里,撬了锁,二人轻脚进来。
原来自许飞败了,万柳堂被东宫收去,自此落锁,终日寥落无人。窗沿蛛网密织,桌案尘埃满积。二人进来,亦无灯烛火石等什物,只黑影里对坐不言。四下惟门外柳影憧憧,花竹摇动,渐渐更深,万籁都寂。忽外面栖鸦惊起,扑天而去。
王著急立起时,霎时屋间灯影晃荡,映出一人身着黑袍,头戴帷帽,擎灯长立。高和尚只顾咋舌。见那人旋身将灯笼挂在壁间,解了外袍,摘了帷帽,遍体缁衰丧服,露出白雪也似面庞,明眸烁然,赫然便是许飞琼。毕竟端的,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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